厅堂之内,紫檀木桌上摆满了珍馐佳肴。
烤得油光锃亮的整只乳羊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葡萄美酒在银质的酒壶中晃出了细碎的光晕。
宾客们推杯换盏,高声谈笑。
丝竹管弦之声从厅堂角落的乐师席飘来,织就一派奢靡繁华。
张云翊端着酒杯,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浅笑,穿过喧闹的人群。
有人正拍着桌子争论着去年的收成,有人搂着邻座的肩膀高声劝着酒,还有人拿着筷子指点着桌上的菜肴,笑声爽朗。
很快,他便绕到靠近帷幔的那一席,极其自然地在拔力末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程场主,听说六盘山今年的牧草长得格外好,不知明年是否有意多养些良种马呀?”
张云翊施施然地坐下,笑吟吟地对一旁的六盘山牧场场主程栋说道。
然而,他的全部心神,却都放在了帷幔之后。
张云翊竖着耳朵,他本以为杨灿与亢正阳在帷幔后商量事情,必然会把声音压得很低。
却不料帷幔后传来了非常清晰的对话声,声音虽然不算大,却足以让他听得清楚。
“庄主,鲜卑人那边出了怪事!”
亢正阳急切地对杨灿说道:“拔力末带着他所有手下,突然骑马离开了。
紧接着,秃发隼邪也带人追了出去,就像……他们发现了什么要紧的东西!”
坐在张云翊身旁的程栋,显然也捕捉到了这几句对话。
他正举着酒杯往嘴边送,手猛地一顿,脸上闪过一丝讶异。
帷幔后,适时传来了杨灿的声音,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惊怒。
“什么?不告而别?”
杨灿像是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声量太大,立刻压低了嗓音。
但即便如此,他那压抑在喉间的不满,依旧穿透帷幔,清晰地传了出来。
“这群不知礼数的蛮子!受我丰安庄多日款待,吃我的、喝我的,竟如此不知礼数,嚣张跋扈之至!”
“庄主,他们这一走,咱们怎么办呐……”
亢正阳的声音带着焦灼:“咱们庄上昨天可是刚丢了两个人,到现在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们的家人一直在找我闹呢,属下怀疑,他们失踪,九成九是这些鲜卑人干的。
如今这些鲜卑人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跑了……,那咱们的人,是不是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帷幔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然后杨灿的声音又重新响了起来:“亢曲长,那两个失踪的村民,我看,是永远也回不来了。”
“这话……怎么说?”
“那些鲜卑人穿过苍狼峡,来我丰安庄,口口声声说是我匿了他们的山货。
昨日失踪的那两个庄丁,十有八九就是被他们掳去盘问消息了!
不管他们问出什么,只要不想把咱们往死里得罪,又怎么可能再放他们回来?”
亢正阳道:“庄主,那……咱们就这么忍了?”
“证据!证据啊!没有证据,咱们擅自和鲜卑人起了冲突,阀主会饶过你我?”
“可……咱们镇守一方,要是丢了两个人也不闻不问,庄上百姓那里,咱们如何交代?”
杨灿重重地叹了口气:“罢了,他们现在不告而别,怕是找到了那批山货的真正下落了?
这样,你挑两个机警伶俐、脚程快的弟兄,远远地缀上去,看看那些鲜卑人究竟意欲何为,要去什么地方,找什么东西。”
杨灿的声音顿了顿,又特意强调:“记住,只可远观查探,主要是看看咱们的人是不是在他们手中,或者……能查到他们的下落。
只要有了证据,咱们就带兵向他们讨还公道。但是在此之前,绝对不可起冲突。”
“是!属下明白!”亢正阳恭敬地答应一声,脚步匆匆地离去。
杨灿扫了眼帷幔,旁人他不敢保证,至少程栋那个大嘴巴,肯定会把这事张扬出去的。
如此一来,我与那批山货的嫌疑,就又洗清几分了。
杨灿整了整衣袍,不动声色地转身,朝着后宅的更衣去了。
果不其然,程栋听完帷幔后的对话,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不满。
他凑到张云翊身边,低声道:“张庄主,你听到了么,这些蛮子,真他娘的不懂规矩。
他们把咱们这儿当成自家牧场了?还怎么……从庄子里掳走了人?”
“是啊,真他娘的不是东西。”张云翊附和地说着,心中却是一阵困惑。
听这话的意思,那批神秘的山货失踪,果真与杨灿无关?
拔力末与秃发隼邪相继离去,行色如此匆忙,必然是发现了那批货的关键线索,甚至可能已经知道了那批货的下落。
那批货还没正式交接就丢了,若是被秃发隼邪私下寻回,一定会对“山爷”谎称未曾找到,那“山爷”岂非要吃个哑巴亏?
我张云翊虽未参与此次走货,但若是能将这个关键消息告知“山爷”,助他挽回损失,“山爷”对我又岂能没有表示?
我如今在丰安庄势单力薄,处处受制于杨灿,想要扳倒他,非得借助“山爷”的势力不可。
就算杨灿没动过这批山货,我与山爷本有十年的交情,再帮他找回货来,他也得帮我。
一念及此,张云翊再也坐不住了。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主桌,落在了那位被众人冷落了的豹三爷身上。
张云翊按住心中的急切,笑容可掬地与同席的牧主们又对饮了一杯。
随即他才又斟了一杯酒,向着主桌踱去。
身为丰安庄的“知客”,关照每一位贵客,本就是他的分内之事。
此番举动合情合理,当然不会引起旁人的怀疑。
然而,暗中却并非没人注意他的动向。
旺财一直就站在宴会厅的一角。
杨灿只吩咐了他一件事,我去帷幔之后,那一桌有谁离开,盯着他。
旺财不是个多么聪明的孩子,但是他听话啊。
于是,他立刻盯上了张云翊。
在于骁豹看来,正含笑走来的张云翊,分明是有向他投靠之意。
张云翊走到主桌旁,微微躬身,语气恭敬:“三爷大驾光临,真令我丰安庄蓬荜生辉。
云翊无以为敬,只能借花献佛,敬您一杯薄酒,聊表心意。”
于骁豹放下手中的筷子,深深地看了张云逸一眼,忽然一笑。
“豹爷我倒是头一回喝你张庄主的酒。
只可惜,这酒还是借了杨庄主的光。
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由你张庄主做东,请豹爷我吃酒啊?”
张云翊心中冷笑:你我暗中联手走山货已有十年之久,你这位神秘的“山爷”,可连自己的真面目都不肯给我看,如今倒在这里跟我装糊涂!
三爷啊山爷,你伪装得还真是巧妙,却不知我张某人已经看破了你的真身吧?
张云翊脸上的笑容更盛了,甚至带上了几分恰到好处的、酒意微醺的“憨直”。
“云翊……云翊做梦都想设宴,好好款待‘山爷’你呢!
只是……只是我如今人微言轻,怕攀附不上你这尊大佛,没那个福分啊!”
他故意装作酒醉大了舌头,把“三爷”含糊地念成了“山爷”。
但他的一双眼睛却在紧紧盯着于骁豹的反应,想看看对方会不会露出破绽。
于骁豹的神态依旧从容,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根本没听出他话里的异样。
于骁豹站起身来,高兴地拍了拍张云翊的肩膀,压低声音,带着一丝蛊惑的意味。
“张庄主,丰安庄在你打理之下的那些年,何等兴旺,何等风光?
我们于家,最是爱才、惜才!似你张庄主这般有能力、有手腕的人物,又岂会久居人下?
你现在缺的,不过是一个能让你东山再起的契机罢了。”
张云翊心中一动,立刻躬身,做出一副受教的模样,语气诚恳:“多谢三爷吉言!
云翊愚钝,如果真有什么契机,还请‘山爷’你多多关照啊。”
“哈哈,那是自然,张庄主这么识情知趣,豹爷我可是很看好你的。”
张云翊欢喜地道:“三爷大恩,云翊铭记于心!云翊先干为敬了!
改日,云翊必登门拜访,亲耳聆听三爷教诲!”
说完,他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趁着低头擦拭嘴角的功夫,张云翊迅速凑近于骁豹半步,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却快了几分。
“三爷,方才……鲜卑人的那两位首领,拔力末和秃发隼邪,先后带着手下离开了,好像找到了山货的下落。
云翊担心,他们会不会在咱们于家的地界上闹起来,万一出了什么乱子,到时不好收场,我丰安庄夹在中间,也不免难做……”
于骁豹慢条斯理地坐回椅中,拿起桌上的帕子擦了擦手,浑不在意地摆摆手。
他之前倒是想和秃发隼邪亲近亲近。
奈何秃发隼邪的心思都在丢失的那批山货上。
心思敏感的豹三爷感觉受了冷落,就有些不爱搭理这野蛮人了。
这时听张云翊一说,豹三爷便用一副教训的口吻道:“哼,蛮夷之间的内斗,跟我于家有什么关系?
真要有事,那也是他杨灿该头疼的事,轮不到你我操心。
你呀,就安心吃你的酒吧,何必杞人忧天,自寻烦恼?”
张云翊立刻躬身,做出受教的模样:“是是是,三爷教训的是,是云翊多虑了。”
张云翊心想,我话已带到,就不信你这老狐狸会无动于衷!
然而,酒过数巡,于骁豹竟真的稳坐钓鱼台,丝毫没有要行动的迹象。
从始至终,他就端着个大爷架子坐在那儿。
偶尔有哪位庄主、牧场主过来敬酒,他也只是矜持地举举杯,象征性地抿一口。
他连随从都未召唤过一次,又怎么可能暗中布置人手?
张云翊看在眼里,心中不禁疑惑起来。
难道是我猜错了?于骁豹真的不是“山爷”?
还是说,他早就有了安排,只是我没有看出来?
张云翊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原本笃定的猜想又被疑云笼罩了。
难不成我从一开始就猜错了?
这位养尊处优的“三爷”,果真不是那位在暗中掌控山货走私的“山爷”?
可若果真如此,那他对我的试探与拉拢……
还是说,他豹三爷的城府深如渊海,早已成竹在胸了?
张云翊眉头不自觉地蹙起,手指下意识地探入怀中。
那里藏着一枚玉佩,是“山爷”之前交给他的信物。
张云翊不动声色地把玉佩从怀中取出,轻轻挂在腰间最显眼的位置。
随即,他再次起身,开始了“满场飞”。
他端着酒杯,热情地众庄主、牧场主打招呼,举杯示意,仔细观察着众人的反应。
尤其是有人目光落在他腰间玉佩上时,他便满心期待。
然而,众人正沉醉于热闹的宴席,根本没人有进一步的举动。
尤其是杨灿换了常服回来,立即成了众星拱月的焦点,就更没人注意他了。
期待中的接头人迟迟没有出现,张云翊心中的焦躁便如藤蔓般疯长起来。
他找了个“酒意上头,需出去醒酒、更衣”的由头,走出了喧闹的宴会厅。
“奇怪,难道于骁豹真的不是‘山爷’?那我该去何处寻找真正的‘山爷’?”
张云翊站在廊下,廊外的清风徐徐吹来,稍稍吹散了他心头的燥热与酒意,却吹不散他心中的迷茫。
要不,我去堡里转悠一圈儿?
张云翊整理了一下衣袍,信步沿着廊下的石子路往前走去。
旺财并没有追出太远,他在杨府大门口停下了。
眼见张云翊出了府门信步而去,旺财就朝正在府前空地上玩耍的几个小屁孩儿招唤了两声。
几个穿着粗布衣裳、拖着两筒大鼻涕的小屁孩儿跑过来,围到了旺财身边。
旺财一人发了一文钱,又低声吩咐几句,孩子们便点点头,撒丫子跑开了。
丰安堡的布局极为规整,如同一个巨大的同心圆。
最中心是杨府,就像是皇宫,是杨灿居住和处理庄内大事的地方;
杨府之外是丰安堡的核心区域,如同皇城的各类职司衙门、办事机构集中办公地;
而整个丰安庄则围绕着丰安堡而建,是庄民们居住、生活的地方,如同都城的内城。
张云翊出了杨府,就在丰安堡的核心区域转悠起来,时而放慢脚步,时而驻足观望,看上去就像是在遛食儿醒酒。
铁匠铺子、木工作坊、粮油作坊、磨坊……
这些作坊的坊主和匠人,自然认识张云翊,而且他们和张云翊的接触,要比普通村人更频繁。
如今见了张云翊,至少面上的礼数不能缺了,他们便停下手中的活计,恭敬地向张云翊行礼问好。
张云翊此行的目的是寻找接头人,自然不会快步而过。
他顺着众人的招呼,时而停下来回应两句,时而微笑地问一问作坊的经营情况。
正往前走,一个穿着两截粗布衣、肩上搭着几张尚未硝制的皮子的汉子,从对面走了过来。
一见张云翊,他便停下脚步,脸上堆起谦卑的笑容,点头哈腰地道:“哎哟,庄主老爷!”
张云翊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向后退了一步。
眼前这人是庄上的老皮匠王永财,常年跟毛皮打交道,身上那股子硝石与兽皮混合的味道极其刺鼻,让人闻着几乎窒息。
可王永财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张云翊的嫌弃,依旧咧着嘴笑,露出几颗泛黄的牙齿。
他凑上前来,压低声音道:“张庄主可是有要紧事,要告知山爷?”
“什么?”张云翊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王永财。
这个平日里看上去老实巴交、甚至有些木讷的老皮匠,居然是“山爷”安插在庄里的耳目?
王永财脸上依旧挂着谦卑的笑容,再次重复道:“张庄主可是有要紧事,需要转告山爷?”
张云翊猛然醒过神儿来,忙把他得到的消息简明扼要地对王皮匠说了一遍。
拔力末和秃发隼邪先后带人离开,这么大的动静,庄子里自然很多人都看见了。
但他们为何离开,有没有向杨灿道别,这些事村民们就不知道了。
因此,他们即便看到了那些鲜卑人的举动,也不至于有所怀疑。
如今听张云翊这么一说,王皮匠才发现这事儿里透着的古怪。
张云翊补充道:“目前还不清楚那批山货究竟在谁手中,但老夫可以肯定的是,那两个鲜卑人必然是掌握了山货的关键线索。”
“知道了。”
王永财客气地欠了欠身,突然提高嗓门儿,大声笑道:“嗨,张庄主太客气了!
什么钱不钱的,不就是需要一张褥子皮嘛!
老爷放心好了,且容我三两日功夫,一定弄张上好的皮子送府上去!”
张云翊立刻会意,配合地“嗯”了一声,便故作悠闲地向前走去。
王永财挠了挠头皮,扛着兽皮继续往前走着,心里却有点慌了。
这可糟了,事态的发展似乎有点出乎山爷的预料啊。
“山爷”至今避于幕后,任由鲜卑人在这儿折腾,就是为了通过他们逼杨灿露出马脚。
因为“山爷”最怀疑的人一直就是杨灿。
所以,他想逼杨灿露出马脚,到时他再亲自收拾残局。
丢的这批货,他要拿回来。
丰安庄新的当家人,他也要收归麾下!
而且按照山爷的判断,这件事没那么快水落石出。
但是从张庄主方才透露的消息来看,杨灿竟然和那批失踪的山货真的全无关系?
杨庄主在这儿热热闹闹办他的端午宴呢,那两伙鲜卑人却为了山货的下落不告而别了。
这可怎么办?
王皮匠觉得,山爷这回,可能有点玩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