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
从济南历城,一直到齐郡临淄,数百里范围内几乎已经看不到任何荒芜野地。
老陈扶着曲辕犁,跟在黄牛后面,看着泥土像黑色的波浪一样翻涌。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是湿润的,带着草根与生命气息的味道。
“阿父,田鼠!”
十四岁的儿子阿稻叫了起来,赤脚追着从犁下窜出的田鼠。
“让它去吧,它也得活。”
老陈朝儿子喊,随后不慌不忙地继续犁地。
现在不是前年了,前年他们全家还在逃难,看见田鼠肯定是不能放过的,逮住就得生吃。
为啥生吃?
因为若被其它逃难的人看到,就得因抢鼠肉而相互搏杀了。
多年前,老陈一家住在汝南平舆,还识过些字,算中庶之家。
说起来祖上还能和颍川陈氏沾点关系,只是颍川陈家可能不愿认这个关系……
因为老陈家中长辈信太平道,老陈还见过长社之战。
由于当时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老陈没有参与战争……幸好没参战。
长社战后,官兵杀人无数,皇甫嵩似乎想杀灭所有与太平道有关的人,已经远远超出了作战平乱的范畴。
于是,老陈全家逃离了故土避祸。
一开始是往谯郡逃的,出来时家里有十七口人,到了谯郡就只剩九口了。
老陈的父母与妻子皆病死在路上,女儿被乱兵掳去,而谯郡却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
因为他们是‘流氓’,而且是与黄巾有关联的流氓。
老陈只能一路向东,逃到徐州彭城。
但没多久,徐州也出现了不计其数的‘黄巾’。
老陈也算了解太平道的,他知道这些黄巾大多都是假货。
这些‘黄巾’在彭城劫掠、杀戮、驱赶……无数庶民被驱为流民,豪族光明正大的霸占田地掳人为奴,徐州官府不仅坐视不理,反而以‘平定黄巾’为由强制征夫征税。
看起来全是勾结的。
而老陈这种外来流氓,也被当地豪族掳作了‘佃户’。
说是佃户,实际上就是农奴。
种地拉车挖矿修坟,腰后抵着刀,腿上拴着绳,每天一碗糠麸皮,啥都得干。
女子长得越好看,命运便越悲惨。男子若是身强力壮,便有做不完的苦力。伤了病了就去死,就连死了的尸体都不知所踪。
老陈不能让儿子过这样的日子,趁着一场暴乱,他和彭城的流民一起逃入东海,再逃往琅琊,又逃向青州北海……
可没想到,青州北海竟也是如此。
从汝南一直到青州,逃亡了好几年,没有一天安生日子,举家皆死于路上,只剩下了老陈和儿子阿稻。
山穷水尽,衣食皆无,身上伤痕无数,一直被保护得最好的阿稻也生了病。
那时老陈以为,自家这一脉,怕是要绝了。
他想回家。
既然全天下都没活路,那老陈觉着,至少应该死在故乡。
他带着儿子避过了所有的官兵和豪族,躲开了各处的战火征伐——他在青州看到了举着‘徐州刺史陶’大旗的部队在平乱。
但老陈已经不相信任何官府,更不相信徐州的官。
他忍饥挨饿,四处躲藏,从北海来到济南,试图走驰道返回老家平舆。
可阿稻却不行了。
生病的阿稻,在多日的饥饿中变得奄奄一息,瘦得只剩了骨头,已经无法行走了。
直到他们越过了一道土垣,见到一个插着“刘”字旗的义舍。
那时,一个精瘦的兵士端来了两碗粥,说:“刘使君有令,无论何人,来者皆民,悉可安置,按口分田。”
老陈还记得那碗粥的温度。
那不是施舍的残羹,是实实在在的粟米。
那是他几年没尝过的味道……或许不止几年,记不清了。
见了阿稻奄奄一息的样子,兵士们还找来了个医者。
老陈本以为和当年太平道一样,是喝些热水或是煮了防疫草的药汤。
却没想到,那医者竟然真的开药扎针治疗了阿稻的病,留下了药材,而且不收诊金。
医者说:“刘使君说了,医馆这两年不收钱,若要拿药,就去山里砍柴采药放到医馆就行。”
老陈知道,这是到了能活命的地方了。
这个小名阿稻,原本寄望于田的儿子,被老陈正式取了大名,陈到。
如今,老陈租了三十亩官屯田地。
说是租佃,其实是不设期限的,但抛荒或产量极低就得收回了。
收成的六成归自己,四成交予官屯。
起初老陈还不信,他在老家种了那么多年地,无论是庶民交税还是佃户交租,能留三成的便是恩德了,没见过只收四成田租的地方。
可这里的屯田官拿着竹简,一笔一笔给他算了个清楚……没有口赋,没有算赋,没有徭役,就收四成田租,再无其他。若是家里有人进学,或是生了新生儿,还能退还部分田租。
“若是赶上天灾,收成不好呢?”老陈当时小心翼翼地问。
那年轻的屯田官笑了:“玄德公说了,天灾不责人,若真有天灾,不仅田租全免,玄德公还会给大伙找饭吃。”
地是前年春季分的,到如今已经收了两季了,这两年来,老陈没再饿过肚子。
其间,老陈还自愿参与了贾治中治理黄河的大工程,这次真的是自愿参与的,常年种地的农人都明白防灾有多重要。
贾治中说:“天灾是可避免的,我华夏从古至今,向来都能以人胜天。区区黄河而已,只要心齐,必能治得服服帖帖。”
十几万人上阵,黄河确实服帖了,济水也服帖了,老陈的田地与新开辟的通济渠就只隔着两里地。
转年,贾治中升官了,听说做了尚书令。
活该他位高权重。
第一年,老陈战战兢兢地种着那三十亩地,把自己当牛使。
因为他把孩子送进了蒙学读书。
官屯借给他犁,教了他分陇法,把田地分成宽窄相间的垄沟,宽处种粟,窄处种豆,能保地力。
老陈这样的老农一听就明白,这是懂农事的。
陈到进了蒙学,田租能额外退回一成。交租之后,每月让陈到凭蒙学身份去领退还的田租就行。
也可以让田官把退租直接换成生活所需的家什,锄头犁耙之类的农具,亦或是布匹、笔墨都可以。
官屯的牛马也可以借用,条件是得好生喂养,不能累着,有病立即上报,用完立刻归还。
当然,如果要借,平日里得交些草料到官屯牛场,家里得搭个牛棚,草料交得越多,就越能优先借用,粟杆或麦秸也行。
老陈第一次牵着那头三岁口的牛回自家窝棚时手都在抖——他家曾经是有牛的,但这头牛,真的不一样。
风调雨顺的过了一年,收成时,老陈看着堆满院子的粟……确实留下了七成。
屯田官装走了该收的田租,又拿出一个钱袋:“老陈,你家中口少,余粮可以卖些给玄德公,按市价算。”
老陈看着那些五铢钱——那是真的五铢钱,不是劣钱,精致的铜币在阳光下闪着澄黄的光。
这还是老陈第一次遇到有官员真的按市价买粮食。
那天,他带着陈到去了市集,买了两匹麻布,一口铁锅,两斤盐,还割了一刀肥肉,打了五斤老酒。
回家路上,他听见有人在市集说书,讲的是玄德公在平原自己审判自己之事。
老陈背着锅,陈到提着酒,站在人群外围听着,夕阳照在他们脸上,晃得眼里发痒。
第二年,老陈置办起了家什,虽然仍是个木头窝棚,但已经有了家的样子。
这一年玄德公颁了很多政令,比如修桥铺路加宽河堤,比如精选粮种高价赎买,农闲时务工的地方多了,得了不少工钱。
乡间的货郎也变得多了,还经常有士人往来行走。
这年秋收,收成比第一年还要好些。
而且,交租时,官屯的屯田官给了老陈两本纸制的书,一本是薄薄的忠臣传,一本是厚厚的农策。
老陈认得些字,陈到也在上学,屯田官让他父子给大伙解读解读。
其实那农策上全是图画,大多数人都能看懂的……老陈解读的,只是上面的名字以及蔡先生作的赋,顺带也帮着邻居们认认字。
为此,老陈还勾搭上了隔壁屯的一个小寡妇。
能识字就是容易找到婆娘,老陈都三十五了,小寡妇刚二十,但两人都挺满意。
这年官屯打造了很多新式农具,比如曲辕犁,风壳机……老陈也成了第一批使用新农具的人,还自己用木头做了个手摇风车。
冬季,官屯又多了很多牛马。
据说是玄德公把半个天下的牛都弄来了,免得这些牲畜落在战乱的地方浪费或是被人宰杀。
玄德公还颁了开荒令。
老陈也在济水北岸的芦苇荡烧荒,开出了十几亩生地。
如今这十几亩地属于老陈自己了,但官屯的田他没有退。
只要不让官屯荒着,产能跟得上就行。
屯田官来登记时说,开荒的生地归私人所有,不用交田租,第一年免税,第二年之后收两成粮税,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杂税口赋。
还特意提了一嘴,不收任何人头税。多生孩子多退租,家有幼儿的,带着娃去户曹上户口就能每年退租。
私田收两成的粮税,这可能是有汉以来最高的税额……但实际也是最低的税额。
因为除了这两成之外,啥都不用交。
其实官屯现在也只交三成……而且官屯的地更肥沃,还是连成大片的。
如果再生俩孩子,官屯退租之后算下来也只需要交两成……
于是老陈和小寡妇在榻上耕得比地里还勤。
如今是第三年春耕。
老陈已经攒了些钱,想在秋后盖两间新房,因为续弦的妻子怀孕了。
他扶着曲辕犁,陈到提着种子袋,在前面逗弄耕牛。
“阿稻,别乱摸!”
见儿子摸牛鼻子,老陈连忙喝止。
老牛温顺的舔了舔陈到的手。
“我给它吃口盐,有力气。”
陈到笑着让牛舔着手上的盐巴。
能给牛吃盐……以前可真不敢这么阔。
远处有几个骑兵来了,那是玄德公的兵,也有可能是屯田官,常到处巡逻,偶尔会来各家询问收成。
老陈知道这些兵会调查贪腐害民之事,但老陈所在的官屯确实没出过什么破事。
屯田官也是玄德公的兵,公田的田租他也能按比例分一点,产量高分得自然就多。
屯田官也会经常去其他县巡逻查问,说是每个屯的产能是要评比的,若是产能高收成好,该屯所有人都能得到玄德公的嘉奖。
若是查出别处有屯田官贪腐,贪腐的财产会用来弥补佃户损失,而当年原本应该分给那个贪官的好处,就会给查明贪腐的人作为奖励。
“陈阿老!”
正说屯田官,屯田官就带了个年轻人过来了,在大路下了马,走上田埂朝老陈招手。
那年轻人看着有些青涩,还戴着冠,是个读书人模样。
“这位是新来的农官,来教大伙沤肥保土的新法,你先学学,学好了教教大伙。”
屯田官看起来对那年轻人很客气。
陈到行着学子礼,喊了声:“师兄!”
老陈忙点头,正要躬身行礼,却见那农官直接挽着袖子下了地。
“不用见礼,我也是隔壁屯出来的佃户……这陇分得真好,比农策上画的还好。”
年轻的农官看着老陈犁出来的垄沟,比划着大拇指。
“老把式了,就这点本事。”
老陈憨厚地笑着,他可不会看不起农官,阿稻说过了,农事学院出来的官都是一身的本事,人家伺候的田地每亩能多收一石粮呢。
陈到倒是没进农事学院,他眼下还是蒙学的学生,而且想进的是临淄军事学院。
夕阳西下时,陈到牵着牛,老陈扛着锄头,一同往家走。
炊烟从各家升起,在晚霞中织成一片朦胧的网。
路上,遇到归家的农人,与老陈招呼着,约他晚上一起去坝子里听书。
回到自家那两间木房,老陈仔细地把牛拴进棚子,添了草料,又摸了摸牛的额头。
牛低低地“哞”了一声。
老陈又给牛加了把豆子。
晚饭过后,远处又传来隐约的马蹄声,那是张将军手下的治安巡逻兵,每晚都会巡夜,据说偷懒的兵会被玄德公罚去挖茅坑……
这一晚,天上的星星很亮。
老陈想起家中长辈曾说的话:天上星多,地上人多,各安其位,便是太平。
是啊,士要做士该做的事,农要干农该干的活儿。
老陈不知这太平能有多久,但至少今夜,牛在棚里安卧,儿子在榻上酣睡,妻子在厨房收拾,谷仓里有足够的粮食,怀里还有明日沽酒的钱。
这就够了。
老陈坐在院里,摸出一支洞笛,吹起了故乡平舆的民谣。
笛声很轻,但飘得很远,在夜空下似乎与星星融在了一起。
妻子轻手轻脚的走过来,坐在了他身边。
“咚咚咚……”
一曲吹罢后,老陈闻声转过头,见一个年轻的青衫年轻人正在敲自家‘院门’。
这院子是栅栏围的,门也不算门,只有半人高,可以直接打开的,但这士人很有礼貌,特意等老陈吹完一曲才敲门。
“小子游历到此,却误了住宿,难得在此听到故乡之音,不知先生能否容小子在此稍歇?”
这年轻人牵着一匹马,还佩了剑,虽然没戴冠,却明显是个游学的士人,口中说着标准的官话。
“颍川人?可是要去临淄求学?”
老陈开了院门。
平舆离颍川很近,虽然分属不同郡,但仍然算是老乡。
“小子郭嘉,不是去临淄,是去济南艺术学院。”
那年轻人笑着从身上摸出一把铜钱:“小子买一餐饭食可好?方才闻各家炊食之香,实在是饿了……”
“哈哈,既是故乡游子,那便来吃顿饱饭,今时不同往日了,管顿饭还是管得起的。”
老陈推开了郭嘉的钱,让郭嘉进了门,牵着马带进了牛棚,给那马儿加了把干草。
怀孕还不太显的妻子端来了尚有余温的粟米饭,还搭了些豆羹和酱菜。
郭嘉在身上擦了擦手,抱拳致谢,接过饭钵,有些惊讶的叹了口气,随后开始狼吞虎咽。
吃得很快,老陈一曲笛子还没吹完,郭嘉已经在打饱嗝了。
“看你不像穷苦人啊,怎会这么饿的?可是不够吃?再去煮些……”
老陈让妻子再去煮一点,看样子剩饭不够用。
“不了不了……饿是饿,但食要有度,已经足够了,多谢长者美意。”
郭嘉连连推辞:“我进了青州,见成片整齐的农田,见了无数耕牛,听了无数织机之声……一时心有所感,这一天都忘了吃饭……”
老陈笑了,随后又叹了口气:“你从颍川来……颍川如今是何等模样?”
“……颇有些乱。一路过来,唯有青州能见到如此太平之象,嘉只在小时候见过……不,便是小时候,也没见过。”
郭嘉也叹了口气:“处处犁铧破土,处处牛马嘶鸣,孩童嬉笑,织机不绝,家家有炊烟,户户有足食……嘉贪此景,贪得走不动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