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一早,裴青禾醒来后怔忪许久。
她很少做梦。像这样清晰地梦到过往的人和事,更是少之又少。
心神不宁,仿佛有故人离去。
“我去一趟泉州县。”裴青禾对时砚道:“马场建了小半年,我要去看看。”
时砚知道裴青禾十分重视马场,点点头道:“我也随你同去。”
快马大半日,傍晚前到了泉州县外的展家马场。
六尺高的木栅栏绵延不绝,一眼看不到边际。
“今年撒过一茬草种,稀稀疏疏地冒了一些。现在正逢秋日,草叶枯黄。等过了年,再撒一茬草种,草场就该慢慢长起来了。”年轻的展齐说起马场的将来,目光熠熠,满面喜悦。
“还有,之前带回来的母马生了三百多匹马崽子。每日都用上好的草料豆料精心养着,有的小马驹已经能跑了。”
裴青禾眉头舒展,去马厩里看小马驹。
有的小马驹刚出生,站都站不起来。还有一些出生得早,现在约有三岁孩童高,被喂得油光水滑。
“战马不是牛羊,不能养得太肥,还得有野性。”裴青禾道:“不然,上不了阵打不了仗。”
养战马从来不是易事。敬朝的朝廷也曾设过马场,养出的马比草原里的马实在差得太多了。有的不能上阵,有的勉强能用,对上匈奴战马却是一败涂地。
要养出真正的好马,要耗费无数心思。
展齐虽然年轻,做事却沉稳仔细,拱手应道:“将军放心,我之前向赫木他们请教过,将养马的办法都记录在册子上。按着鲜卑骑兵的方法来养马。”
裴青禾略一思忖:“只这样还不够。那十六个鲜卑骑兵,在裴家军里训练了半年,勉强也算合格了。我这次将他们都带来了,就让他们留下。既能养马,也又能做马场护卫,一举两得。”
展齐面露喜色:“多谢将军。”
十六个鲜卑骑兵,很快得了军令。在裴家军里,裴青禾的话就是圣旨。这些鲜卑骑兵,虽然舍不得离开裴家村,军令一下,也只有领命的份。
“不知赫木头领什么时候回来。”
“他一心想带着我们去打仗,要是知道我们被留在马场里养马,不知会不会和将军请求,让我们回去。”
“算了,别说这些没用的。裴家军最缺的就是战马。将军有多重视马场,你们也都看见了。我们在马场里好好当差做事,养出上好的战马。裴家军有战马了,打仗就会更厉害。”
“说得对。我们好好养马才对。”
鲜卑骑兵们在裴家军生活半年,敬朝话愈发熟练流利,口音也没那么重了。不看人只听声音,几乎听不出是异族人。
鲜卑骑兵们留下后,很快融入马场的生活。
其中一个鲜卑骑兵,竟然还得了一个马场里做事的女子青睐。这个女子是展家的奴仆,丈夫早亡,守寡九年,今年二十八岁,如今在马场里做厨娘。
裴家军里不作兴守寡,很多人死了丈夫后,守夫孝一年就再次招婿成亲。
厨娘动了心思后,相中了健壮勇猛的三旬鲜卑骑兵。裴家军里不禁婚嫁,不过,招一个鲜卑人进门做赘婿,还是第一个。
裴青禾知道此事后,笑了一笑,张口应允,还派人送了一份贺礼。
十月末,展飞带着大批战马回来了。
裴青禾亲自策马相迎。
出去两百人,好端端地回来的,只有七十多个。裴青禾的目光搜寻了一圈,没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孔,心里咯噔一沉:“方大头呢?”
展飞红了眼,哽咽着禀报:“我们回程的时候,遇到一伙真正的马贼。方兄弟让我领着战马先跑,他带着人殿后。”
“方兄弟受伤太重,已经死在草原了……”
喜怒不形于色的裴将军,脸色霍然难看极了,当众发怒:“当日你们走的时候,我是怎么嘱咐的?遇到危险,可以扔了财物和战马,要先保全自己的性命!我说的话,你们难道没听明白?”
“打得过的时候打,打不过就要跑。谁准他逞英雄留下死战?”
展飞从未见过裴青禾如此盛怒,双膝一软,跪了下来,眼泪长流:“当时方兄弟坚持让我带战马先跑,我实在拗不过他,只能仓皇先逃。”
“他死前让我带最后一句话给将军。他没给将军丢人!”
裴青禾眼眶骤热。
赫木也跪下了,声音哽咽:“将军,方兄弟死前对我说,以后一定要为将军带路进草原,踏平匈奴。”
“我赫木对天立誓,永远忠心追随将军!”
裴青禾眼前有些模糊。
那个爱傻笑的头比常人大了一圈的粗糙军汉身影,似在眼前闪动,然后被一阵狂风吹远,消失不见。
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她用力闭上双目,过了片刻,重新睁开,声音有些沙哑:“你们远道回来,带了这么多战马,立了大功。都去安顿休息。”
展飞赫木红着眼领命退下。
裴燕抓住裴青禾的手,眼睛通红:“青禾堂姐,大头死在匈奴马贼手里。我以后要领兵去草原,将马贼灭个干干净净,为大头报仇。”
裴青禾眼眶再次发热。她想说话,喉间却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这些年,身边人一个接一个战死。裴乙,翟三郎,方大头……以后还会有人更多人死去。
生逢乱世,要活下去,唯有不停地拼命死战。一条条人命,都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
她承受着别人难以想象的痛楚和千钧重担。
裴燕还能落泪痛快,她这个裴将军,连在人前落泪的脆弱都不能有。她必须要挺直胸膛,屹立不动地面对所有风雨。
裴青禾默默攥紧了裴燕的手。
裴燕哇哇大哭了一场。杨淮看着心疼,上前安慰了一番。裴燕的哭声才渐渐小了。
裴青禾沉默许久,张口说道:“方大头的尸首回不来了,找一身他的旧衣服放进棺木里,埋在裴乙的坟头旁。以后逢年过节,给他烧些纸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