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不受苦,就不用去救。若是没有灾劫,就用不着去破。若是没有苦难和绝望,就不需要英雄。
真正的好医生会让人觉得医生没有存在的必要,故而想要让人感激涕零,肝脑涂地,反而要让人绝望,颓然,丧失自我,跌入深渊,然后再去将其从渊中捞起。
就在仓足以通幽之法来回各地收购物资,以一己之力供给诸多难民物资时。
大辰,西边缘,天意魔教暗中控制的局域。
风盈村周边“昨日新来的难民,听从指令,去白旗下面汇合,听从各位小旗主的指令,依次进行净身,更衣后,去金旗那边领铭牌,再去青旗下进行身体检查!”
“检查完后,就去玄旗那边的大棚休息,想睡就睡,饿了就去红旗那边,根据分发的铭牌领取食物!一人一天两份,不可多领,如若发现,逐出难民营!”
玄阴山法坛所属,直属于白轻寒的五色旗主,也是昔日追随白轻寒的十几位灾劫之子之一,此刻正提起气劲,大声对村外正在有序排队的难民们高声道。
他洪亮的声音穿透浙沥的雨幕,回荡在村外有序排队的难民耳中,神情冷酷,言语间不带丝毫温度:“扰乱秩序,抢夺食物者,杀无赦!”
“欺凌弱小,互相斗殴,逐出难民营!”
“想活着,想有大棚住,有东西吃,就乖乖听命令,不听命的,这里没有你的位置!”
冰寒湿冷的秋雨自阴沉的天空降下,可正在排队的难民队伍却没有出现丝毫骚乱。
一股无形的力量笼罩着营地,让所有雨水在靠近人体前便悄然滑开;更远处,临时搭建的伙房中,有炊烟畏畏升起,带来了食物的香气,那香味仿佛拥有实质,足以安抚一切躁动不安的心。
白轻寒隐匿着身形,静静地站在烟雨之间,宛如一抹白色的云影。
她淡淡地俯瞰着脚下井然有序的难民营。
她看着许多难民在踏入营地,领到第一份热粥后,便跪倒在天意神教的皇天法坛前,泣不成声地叩拜,看着他们对着一块普通的麦饼失声痛哭,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美味,看着所有人因为这些本应习以为常的东西而感激涕零,甚至当场宣誓愿为神教效死她的神情始终平静,看不出任何表情。
完善的流程和管理规划,这些东西,都是当年安靖在悬命庄告诉过她的,她知道这很好用,却未曾想这么好用这些大辰难民本就是天地间最难得一见的顺民,天意魔教内部那些酷辣的手段甚至都用不上,因为他们只要听见命令,就绝对不会违反。
这—值得高兴吗?
或许。无论怎么样来说,这都值得高兴吧但,或许—”一切都不发生,所有人都好好地生活,一如既往,让人感觉到无聊的那种生活,或许才是最好的。
“这就是大师兄所说的—”
白轻寒眸光微动,她反而想起了当年,安靖和她聊天时表现出的些许‘暮气”现在来看,他说的的确是对的。
无聊代表现在不需要做任何事,某种意义上来说,能感到无聊,才是幸福的前置。
而现在,这些看似激动虔诚的难民,实际上完全就是因为不幸福才会感到喜悦。
“轻寒姐,太多了,难民也太多了,咱们根本吃不下啊!”
此刻,神海中,传来声音,白轻寒知晓,这是自己手下金旗使,也即是当年自己小队副队长的声音,她语气兴奋,带着一丝幸福的烦恼:“血海之劫咱们魔下的信民死了不少,原本还在想怎么办呢,没想到还有这么多难民补充呀。”
虽然话说的好象是把人当成了某种资源数字,但白轻寒也不在意:“你肯定有别的事,说话直接点。
“嘿嘿,轻寒姐,主要是隔壁几个坛的傻子想要找我们要人,我一气之下给他们骂了一顿,你不会怪我吧”
“骂得好。”
白轻寒轻笑一声,然后语气略微严肃起来:“记住,这一批难民,一点也不给他们留
“这些人在我们手里,能发挥的作用,十倍于那群还在玩优胜劣汰弱智玩意的人猿。
更别说,哪怕是有我们这般周全的照顾,仍然还是会有难民死去,每一个人都是宝贵的,不能再浪费了。”
“大姐你还记着那件事啊?”
金旗使哎哟一声:“那也不是咱们的错,要我说,都是大辰的错!大姐你别老记看这件事,死点人而已,我妹妹当年不也是这样死的吗?我都不太在意了,没办法的事嘛。”
“倒也不是记住”
白轻寒叹了口气:“主要是有点感觉,无能为力吧。做得再好,也没办法办到一切。”
那是三天前发生的事,那个时候,新来的难民中,有一对母女,两人都很瘦弱,两人对愿意收留他们的风盈村感激涕零,而白轻寒那时候正好在主持工作,为了表现态度,安抚人心,就亲自为那对母女留粥,还多添了一块麦饼。
“谢谢神女姐姐!”
小女孩虽然瘦弱,但眼神明亮,极有礼貌地道谢后,便一小口一小口,如同小松鼠般珍惜地啃着麦饼,而母亲更是连连对白轻寒鞠躬,甚至就要磕头,口中直呼神女万寿。
白轻寒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有这对母女作为榜样,当时仍然徨恐不安的难民们顿时安稳了许多。
但是,第二天,白轻寒却在村子不远处,那片为未来规划好的新墓园里,看见了那个母亲。
墓园里空空荡荡,只有两座新坟一一那是两个吃饭吃得太急,把自己活活梗死的难民。而现在,第三座出现了。
那女人,母亲,默默地坐在小小的土坟旁,没有哭,也没有太过伤悲,只是沉默地抚摸着新土,动作轻柔,宛如在抚摸自己孩子的脸颊。
白轻寒远远地站着,她没有去问话,也没有靠近。
她什么都明白。
本来就是这样,长期逃难,食不果腹,吃了太多有毒素的草果树皮,甚至是观音土之类的东西,再加之血海之劫对环境的污染,哪怕是成年人都很难撑得住,一个孩子,肯定更加严重。
昨日之前,还能靠一口气撑着,那明亮的眼神或许只是回光返照,可是在好好吃了一顿,好好睡了一觉后精神一松懈下来那早已耗尽的灯油,便再也无法燃起火焰,油尽灯枯了。
白轻寒从不会为这种事感到自责,她的的确确做好了一切,清洗,检查,食物,水源,住所,安置—她的磨下治理就是如此完善。
难民死了,只能说是他们自已没有福分。那个母亲没有哭泣,想必也是知晓,是她的女儿没福气,过不上这安稳的日子。
只是无能为力。
“那个小女孩很聪明,还挺乖的,很象我。”
轻叹一声,白轻寒摇了摇头,而金旗使哈哈一笑,还在插科打浑:“大姐你真的乖吗?哦,在大师兄面前的确很乖!”
“闭嘴吧。”白轻寒没好气道:“再多嘴我把你也埋进去。”
会选择追随白轻寒的灾劫之子大多都是这么没心没肺,因为受过苦,所以也不觉得别人的苦难算得了什么的那种人,管理这些忠诚但没什么人味的小东西,就是她日常的工作。
思绪流转间,白轻寒不禁抬起头,望向遥远的神京方向她知道,自己在这里所做的一切,收容难民,创建秩序,终究只是杯水车薪。
血海魔教,还有其他暗中推动血海之劫的势力,缔造了‘今日”的一切,西山边缘这里的难民是少数,因为更多的难民是朝着南方,朝着大辰的中央而去,在那里,才有真正的苦难和恐怖发生。
想要解决这些问题,只是办好‘今日’是不够的。因为“昨日’缔造出的因果,那些死亡的要素,早就在过去就已经埋下。
今与古。
过去与现在。
阴雨之下,夕阳正在落下,今日马上就要变成昨日,亦将迎来明日。
若是办不好现在,就会在昨日埋下恶因,在明日迎来苦果,继而迎来劫与灾,惩与罚,也就是在此时。
白轻寒微微睁大眼睛。
她看见了。
看见了一颗虚幻朦胧,但的的确确,显化在遥远时空彼端,继而在怀虚界的天穹,夕阳之上的,血色的星辰。
“那是”
她突然有了一种感觉:“大师兄?”
也就是在此时,白轻寒听见了一个声音。
是时候了,玄阴
那是一个沉稳的老人的声音,也是天意神教,当代天意教主的声音:契机到了,你的因果已至——带上这个,去神京吧
如此听着,白轻寒心中,就出现了一轮明月般的澄澈光轮,她没有问询为什么,因为她知晓教主的意思。
“这一次,大师兄也会去神京,对吧。”
她平静地想着,垂下眸光,心中没有什么雀跃和激动,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确也是时候了,虽然有点早,但现在也可以。”
时候到了。
因果在汇聚,光阴在流淌,虽然为时尚早,但越早降下的灾劫,就越是有效。
一有些世界已经迎来改变,已经迎来终结。
而有些世界,将要迎来改变,将要迎来终结。
一它必将迎来新生,迎来复灭。
迎来刃与血。
世界正在被改变。
许多可能性正在被改变。
自死至生,自消亡至兴盛,乃至于,从可以想象的终末,抵达不可想象的未来。
天元界,怀虚界,都能隐约看见,天穹顶端,那一颗猩红色的大星之时。
天元界周边虚空,安靖自己的洞天中,正在闭目冥思,安稳修心的安靖,听见了一个声音。
安靖—
安靖微微睁开眼,他聆听着这个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心中若有所思:“我如今位于天元界和北天洞天之间,我自己的虚空洞天中,焚天神兵激活的力量正在保护我,想要和我交流,除非是洞天中枢的师祖才行。”
“亦或是,天元世界内侧,虚空最深处,万物中枢那边—”
想到这里,安靖心中顿时了然:“你是天元?”
我曾是,而如今,有了自我的我,便不是,也不能再是——·
那个声音轻声道。
然后,在安靖的眼前,有什么极其微渺的,却又极其伟岸的身影显现了。
最初,是一个小点。
这个点如同星光一样,闪铄,颤动,明暗不定,几乎无法看清。
但紧接着,似乎是一次巨大的,盛大的,不可思议的爆炸,它开始急速地变大,膨胀,继而化作了无数条笔直的线,宛如光阴,宛如命运,宛如无限可能性的分支一般奔流,涌动。
而这些分支之流,亦在无限地分化出无限的分支,其无限的分支又在永恒分岔着无限的支流,而这些支流汇聚,凝练,交错,融合,继而化作了一条—
一条银色的,宛如钢铁所铸,又如星光所凝,一条无穷无尽,贯穿了始终,贯穿了万有,囊括了一切光阴命运,无穷可能性支流的,蟒。
但那是蟒吗?
或许吧。
攀爬在光阴岁月的河川之上,缠绕在无限可能分岔之树的顶端,既是无限的圆环,也是无限的轮转,既是混沌的一切,也是被锚定的万有。
是起始也是终末,是创造也是终结,是吞噬未来的,生成过去的,亦是吞噬过去的,生成未来的。
是一也是无限,是无名亦是有名,是被人所造亦是缔造人的,是包函一切却又被一切超越的。
那便是本不应该有智慧,却又有无穷智慧,本不应该有自我,却又是所有自我之集合的——最终也是最初的‘灵”。
其名为天道
天元天道,那庞大无比,甚至无法让人看见尽头,无法同时看见首与尾的巨兽,那银色,如钢铁般的,那无限光阴,无穷可能性之蟒,用宛如雷鸣,又如海潮洪流般的声音隆隆道:我本不应有‘我”,我本不应该被描述,我本不应该有名字,我本不应该出现在你面前,亦不应该可以与你交流
而我现在,可以被描述了
也因此,悲哀地可以与你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