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虚渊洞开辟后的第十五天。
丹林镇,清晨,万里无云。
霍清站在一座尚未完工的高楼顶端,迎着朝阳,俯瞰着脚下这片广的工地。
这里曾是玄夜城外围的安全区小镇,昔日元神天尊们铸就灵网,分化而出的大阵阵基便是四大灵脉都市和众妖灵居住的海域灵脉,统辖五行,同样具备元神级和道胎级的手段。
而之后衍生出的诸多分化大阵,便是由诸位真君,真人镇守的金丹紫府城区和安全区小镇。
这阵中阵中阵的镶套,过去霍清虽然知晓,但并不理解,就象是知晓如何操控软件和计算机,并且知道编程的存在,但并不了解其中代码的原理那样,故而也不会对这样的结构感到惊叹。
而现在,霍清俯瞰着整个大地,注视着灵网大阵的脉络从天地的每一个角落分化而出,将灵气输送到每一寸土地,不由得感觉到了震撼。
“不愧是可以仿真,取代一部分天道运转的大阵深入了法理的每一个方面,过滤且压制了所有魔气的作用。”
他轻声赞叹:“但话又说来,天道本身,也是道庭仙尊创造的‘阵”,这都是一脉相承的传承。”
“武者就是将这样,将可以仿真天道的阵铭刻在身,故而拥有了非同凡响的伟力。”
“而融合了仙武,再开辟出新路的洞天法——”
霍清不禁微微点头,他的实力越强,对天地法理的感悟越深刻,就越是能理解安靖道途的含金量。
当他能掌握武道的入微之理,以及阵法的宏大之理时,他就可以成就真人,而若是能将二者圆融如一,或许就是他掌握“金丹虚丹”之法的时刻。
而仅仅是洞天法和灵网法脉的这么一部分,就可以帮助他成就真人乃至于真君。
而彻底统合两者,取之精华的‘洞天法”,若是完全体——又是什么程度?
不过,相较于那震撼人心的灵网脉络之本质,昔日用来维护这大阵的维护中心和据点,也即是安全区的诸多城镇,却显得相当古旧,杂乱,藏污纳垢。
当然,它也充满勃勃生机,就如乱石堆中的杂草,拱卫着巨大的灵脉都市。
只是,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巨大的工程偃傀如巨神,仅仅是向前行走,便将那些房屋,街道,集市,仓库和各式各样的大棚都一同推平。
连带霍清童年的记忆一齐,化作漫天飞扬的尘埃。
然后,在尘埃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大量昆妖,亦或是说,千机奇械正在急速蔓延,这些钢色的雾气蔓延,新城区,新城镇的骨架正如晶簇,亦如枝干般成长。
更宽阔的街道,更合理的布局,更标准的住宅—
注视着昔日的尘埃,霍清的眼中没有丝毫的惆怅。
随着怀虚界天尊联盟的到来,四大灵脉都市外围的安全区开始撤销,所有地方都在大兴土木,大量偃傀和巨大的工程机械在每一个地方推平过去的旧城区和安全区村镇。
就在刚才,镇子入口处,那他曾带过安靖去过数次的羊肉汤店,撑起的大棚,便在偃愧的巨力下轰然倒塌。
老板就站在远处看着,眼框微红,但他却也笑着,因为就在几天前,他们一家都在城内有了新的分配房,甚至未来说不定可以在城内有个更好的铺位。
记忆,只是记忆。
过去的就该过去,就如尘埃就该归于尘埃,土石就该归于土石。
旧日的世界,就应当终结,消亡,这就是终亡的意义,相比起一个温暖安全,有稳定灵气供应的新家,昔日的记忆实在是太过虚无缥缈。
霍清从高楼跃下,来到一个人面前。
“霍清啊?”
楼下,铁手此刻正抽着烟,有些出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化作废墟,继而又化作新的城镇雏形。
他的义眼闪动着红光,心情显然不象是表面看上去那么平静。
“大伯。”
与铁手并肩站着,霍清没有过多言语,而铁手放下烟,盯着当年丹林镇的一隅,也即是霍清昔日的住宅的方向,缓缓道:“当年,我们五个人来到安全区,一心只想着为归义军出力。”
“不谈颠复四大集团的统治,至少也要把他们打痛,打的正常一点。”
“最重要的是,要搞明白,四位天尊为何要缔造这样的世界。”
“那个时候,我们曙满志,为了这个伟大的目标,哪怕是为了它牺牲也毫不迟疑。””
“但是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情—我们见到了集团的黑暗,也见到了归义军的黑暗,我们见到了底层人活的苦,而高层人换一个方法苦。”
“哪怕是大公司高层,世家上流,一样活的心惊胆战。”
“我不是为他们说话,我比你想象的要更恨他们,但实话实说,相较于他们能得到的资源和地位————哈哈,一群老爷,也要互相斗争,迫害,真的是活该啊。”
“失败者堕入深渊,成功者也不能走的更远,因为道胎是限定了数目的,再怎么样——也无法得到心安。
说到这里,铁手将手中烟捏灭,他笑了起来,可语气近乎是惆怅道:“知道的越多,越是无法全心全意为了某种理想赴死,你的父母死的早,大哥大姐他们则是有仇,而我虽然也有,但说到底,这么些年下来,仇大概已经报了吧。”
“我不想记住那些糟糕的东西,我反而开始怀念起当初那段时光,霍清,就是我和你父亲他们五个人,后面是六个人一同生活的那段时光—那大概是我最幸福,平和的一段日子了。”
霍清知晓铁手的意思。
心中怀有希望和梦想,有相同理念的兄弟姐妹一同奋斗,虽然艰苦危险,但那段时光,绝对是铁手一生中难得的,充满看光的时刻。
他站在已经不比他高的大伯身侧,与自己这位没有血缘的亲人并肩。
“现在那些记忆的载体都消失了。”年轻的修士也有些怀念道:“我曾经和爹娘一同生活的屋子,我出生的地方,玩耍,吃饭,怀念的地方,都没有了——墙上的刻痕,小时候的涂鸦,那些街头巷里,怀念的小路和气味也都再也不会有了。”
“咱们的小店也要没了。”
铁手感慨,看向霍清:“本来想传给你的,现在用不着了。”
“怎么会。”说起回收小屋,霍清笑了起来:“咱们会开设杂货铺,不也是因为最开始接触的就是大伯你的回收小屋杂货铺吗?整个平安集团都可以说是大伯你当年回收小屋的延续,你也有股份的啊。”
“有些东西,虽然结束了,消逝了,但也不是真的完全消失,而是转换成了另一种新的东西,延续下去了。”
“是啊。”
铁手闭上眼,他喃喃道:“我的小屋或许还在,但归义军却是真的要解散了。”
“本来就是四圣用来规训集团的一个外在组织,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归义军的本质—就是名字啊,归义归义,就是规训集团,让集团不至于忘记‘义”,而集团也是磨砺我们的一种试炼,互相碰撞,以斗争抹除锈迹,如此才能长久——”
“而四圣真正的目的,也在不久之前广而告之了。”
说到这,铁手不禁哑然失笑:“安靖,原本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小修土,甚至不是修士一一我第一次见他时,他才开灵没多久呢。谁能想到,这短短十年不到的时间,他就办到了这么大的事。”
“也不要小自己啊,大伯。”霍清也笑了起来:“没你的帮助,安靖也没那么快成长起来,和平安集团一样,这都有你一份呢。”
“我的意思不是这个。”
铁手也笑了起来,然后长叹一口气:“太快了啊,但问题也就在这里。”
抬起头,铁手看向远方另一座正在重建的小镇和新城区,长叹道:“我是可以不用再憎恨了,归义军解散,集团巨变,一个更美好的新世界将要诞生,我已经和这个世界和解了一一但不能和解的人才是大多数啊。”
“无法和解之人千千万万,那么多人都死于集团间接乃至于直接的压迫,那么多人被拒绝进入安全区和灵脉都市,他们吃的苦,对大集团的恨,是几句真相就能磨平的吗?那些大公司中曾经的施暴者,高高在上决定他人人生的家伙,他们的头还没被砍掉,血还没有流,世界就要被改变了,他们也可以过上好日子,这怎么可以呢?”
“新世界,怎么可以有旧世界的腐朽留着?我是无所谓了,我可以假装看不见,但是总是会有很多人无法忍耐的。”
“憎恨,因果,怨念————记住就是“业”,遗忘就是‘孽”。”
“业与孽,怎么才能消除?旧时代消亡了,就如你我眼前的小镇一样,被更大的力量推平,重建,但也同样就如你我心中的记忆那样,旧时代的亡魂——是不会消散的。”
“那又如何了?”
对此,霍清只是平静地笑着:“总比过去好,不是吗?新的世界里面,留有过去的罪孽,解决掉这些,亦或是被这些解决,本来就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
“安靖创造了根基,他遇到了罪就会罚,遇到了恶就会杀,但他要做更重要的事情,反抗更大的压迫,所以这些清理的小事,就得我们自己亲自动手了一一这也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
霍清早就有所觉悟。
他很清楚,这哪怕是改变了世界仍然会留存下来的业障,是魔永恒不息的纠缠,总是会有人因此而执着,故而四圣当初的最终想法,也一样是同归于尽,以万物众生,包括他们自己公平的死,来为一切划上句号。
但,这只是逃避。
以牺牲来面对问题,只是一种捷径。
真正痛苦的正道,就是要一步步正面解决所有问题,包括人心的纠缠,包括业力的回馈,如同天地一样,无论发生什么都接受,都承载·—
若是办不到,就无法承载天德与道德,成为自己与万物的‘神”。
与此同时。
巨大的震荡从天穹顶端传来,令虚空摇晃,自极北至极南,极东至极西,所有天幕大气都扭曲,原本漫天呈现团块状如棉花团般的白云,雯时间就化作了宛如柳絮一般的狭长型状。
轰!轰!轰!轰!
也就是在这时,一道道太虚流星飞驰而过,轰击在天元界表层,那是远方的世界残骸被扰动,被巨大的力量掀飞,形成的‘星之雨”,这些世界的残渣化作流星雨,接连撞击在天穹顶端,砸的天元界外层灵网都微微凹陷,可见这力量之大。
毫无疑问,这是天尊,乃至于复数天尊战斗产生的馀波!
也就是在这一瞬,朝阳的上方,遥远太虚彼端,亮起了一轮黯淡的血色星辰!
“这是”
看见这一幕,天元界的所有人都证然愣住,而霍清直勾勾地注视着那光芒,心中瞬息就回忆起了魔国之战时,自己曾经看过的那血色星辰!
那是北天洞天,焚天神兵洞虚破灭洪光炮的激活前奏啊!
“是安靖!”
霍清握紧了拳头,他紧紧地盯着那第二个升起的太阳,根本无需猜测和想象,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绝对就和所有人想的一样!
圣魔将要迎来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败北了!
就在此刻,就在此时。
有些世界,已经被切实终结。
与此同时,怀虚界。
夕阳落下,云海翻涛,仓足随着顾云止一同来到了神京前的入关口,一座巍峨山岳改造而成的堡垒前。
神京广无比,一整个大域都是神京的直辖地,过了关,还要走许多路,才能真的抵达那都城。
这毫无疑问,是他心心念念想要抵达的地方,无论是他,还是借着他的眼注视的安靖,都想要看看,这大辰的心脏,牵扯着整个北玄祭洲,乃至于整个怀虚界不知道多少人心思和谋算,希望和愤怒,爱戴与憎恨的地方,究竟是何等模样。
但是,当这一刻真的到来时,原本激动的仓虞足反而感觉到无比平静,甚至——有一种坦然。
“怎么,不激动了?”
察觉到仓足的情绪变化,原本正在和守关将军聊侃的顾云止传念道,语气带看笑意。
他就是很欣赏仓足这一点,凡到大事必有静气,而且该做决策的时候就做决策,是上好的将军料子:“我实话告诉你,如今的神京,很可能会让你失望,你能冷静下来,也算是好事。”
“我从未觉得神京会让我满意过,将军。我只是觉得,事到临头,不过如此而已。”
仓足低声对顾云止道,而顾云止满意地传讯:“就该这样—过关之后,我会直接挪移太虚,去神京报告,接下来,你就自由行动吧。”
“这是我的令牌,你拿好。”
如此说着,仓足就感觉到了,自己的怀中多出了一面金属令牌,于是他便心中道谢:“谢将军。”
顾云止没有回话,因为他抬起了头,看向天穹,眉头微皱。
一旁的守关武将也是如此,神色疑惑,注视着高空。
而仓足也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他同样抬起头。
然后—
他看见了同样的光绽放。
看见了一颗遥远的星,在夕阳上方,隐隐闪耀,血色的光流淌,宛如火焰,宛如死兆,